合中西于一冶——潘玉良的现代美术创作之路

日期:08-22-2024来源:世博会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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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中国美术的发展进程中,潘玉良无疑是现代女性绘画事业的先行者。1913年,18岁的潘玉良与时任芜湖海关监督的同盟会会员潘赞化结婚。同年,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失败,潘赞化被免去芜湖海关监督职务,带着潘玉良逃离芜湖到上海生活。在上海,潘玉良开始跟随美术教员洪野先生学习绘画,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潘玉良以近乎文盲的知识储备闯进了中国美术的神圣领地,并一举成为那个时代女性画家的“执牛耳者”。

  一、“最突兀”的艺术人生

  1935年4月29日,南京发生了一件轰动美术界的趣事。当天晚上10点,徐悲鸿带着学生张沅吉偷偷潜入南京华侨招待所,只为一睹潘玉良绘画展览会。原本,徐悲鸿早已定好第二天早上乘火车去上海,而潘玉良绘画展览会在5月1日才开幕。可是他又非常想来看潘玉良的作品,无奈之下只好约了学生张沅吉在29日晚上到华侨招待所“看展览”。他们二人到了展厅外后,却找不到看管员来开门,不得已只能从旁边小门溜进去,再从书架底下钻进了展室,认真地看完了全部的二百多件展品。5天后的5月3日,徐悲鸿在《中央日报》发表了著名的评论文章《参观玉良夫人个展感言》。他在文中写下了“真艺没落,吾道式微,乃欲求其人而振之,士大夫无得,而得巾帼英雄潘玉良夫人”的著名评论,并在文章最后写道“于质于量,均足远企古人,媲美西彦,不若鄙人之多好无成,对之增愧也”,可见徐悲鸿对潘玉良艺术的高度认可。

  最大的一次个展,也是她最重要的一次个展。展览共有11间展室,陈列了她二百余幅近作,开幕式上政商、文化各界名流云集、高朋满座,当天观众超过了3000人。时任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先生为画展题词:“取得自然和人生最精彩的阶段,以最经济的笔法写来而存其真,是诚得画中三昧者。瞻仰潘玉良先生之作品,书此以志钦佩,且祝其对于艺术前途无量之贡献。”

  潘玉良的艺术人生可以分成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求学期,即1920年考入上海美专到1928年从国外求学回来。1920年9月,潘玉良与丁素贞、荣玉立(君立)、尤韵泉(刘苇)、张世玄、刘慕慈等12位女生一起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洋画科,作为插班生被编入第十一届西洋画正科班学习,成为该校招收的第一批男女同校生,上海美专因此开创了中国高等美术院校男女同校的历史,翻开了中国现代美术教育史上的崭新篇章,成为中国女性绘画史的新起点。

潘玉良自画像

  潘玉良进入上海美专学习一年后,在丈夫潘赞化的支持下,通过考试成为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在国内招收的第一批学生,赴法国学习绘画。1921年8月13日,潘玉良与苏雪林、邱代明、林宝权等在校长吴稚晖率领下,登上法国邮船博多斯号,开始她长达8年的国外求学之路。她先后在法国里昂美术专科学校、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意大利罗马皇家美术学院学习绘画和雕塑,结识了徐悲鸿、常玉、张道藩、郭有守、苏雪林等一批有识青年。

  1928年潘玉良学成回国,到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前再次赴法,是她艺术人生的第二个时期。1929年3月至1935年7月,她在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科与徐悲鸿一起担任油画教师,培养出郁风、张安治、蒋仁、张蒨英、费成武等优秀画家。她奔走于上海和南京,在上海美专油画科和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这两所当时最重要的美术高校担任教职。

  潘玉良这一时期的作品留存较少,我们只能从当时的评论中了解她的画风。陈抱一谈到潘玉良的绘画,认为她的作品“大致是‘写实’的倾向,同时也用着印象派的技法”。

潘玉良在创作雕塑作品

  1937年8月潘玉良再次前往巴黎探求艺术,直到1977年去世,这是她人生的第三个时期,这也是她艺术风格形成的最重要时期和艺术成就最高的时期。她在法国40年,作品多次入选各类沙龙展览并远赴美、英等国办展,先后被授予比利时金质奖章、巴黎市长“多尔烈”奖、法国“文化教育”一级勋章等二十多项荣誉。她广泛涉猎油画、白描、彩墨、雕塑、版画等诸多门类,在吸收西方艺术精髓的同时,自觉地强调自身的民族文化身份,坚守“由古人中求我,非一从古人而忘我”的艺术准则,坚持“合中西于一冶”的艺术追求,在油画和彩墨画上都形成独特的绘画语言,得到艺术界的高度认同。

潘玉良在意大利创作油画《酒徒》时与模特合影

  纵观潘玉良的一生,她以一己之力创造了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的诸多第一:

  1920年9月,她考取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第11届西洋画正科班,成为中国高等美术学校录取的第一批12个女生之一。

  1925年,她考入意大利罗马皇家美术学院学习,她的油画作品入选意大利国家级展览会,成为获此荣誉的第一位中国人。

  1928年9月,她担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主任,成为中国高等美术院校西画系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性领导者。

  1928年11月,在上海开幕的“潘玉良女士留欧回国纪念绘画展览会”是中国女性的第一次西画个展。

  1929年—1935年,她长期担任国立中央大学西画教授,成为那个时代“中华女子作家之冠”。

  这些潘玉良创造的中国第一,开辟了一条中国女性绘画的崭新道路,证明了男性可以走的西画之路女性同样可以成功。她的油画造诣在20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女性中首屈一指,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女油画家和现代美术教育家。她一生在油画、白描、彩墨画、雕塑、版画等诸多领域都成就颇高。仅就这点而言,同时代的其他女性艺术家是无法望其项背的,就是同时代的男性画家徐悲鸿、刘海粟也没能做到。同时代的旅法雕塑家李金发,就认为“她的作品就摆在法国的第一流作家之群,我敢说也不逊色。本国许多投机取巧的男画家,当然不能望其项背”。这些都足以证明她是20世纪中国女性艺术家群体中的“第一人”。

  二、纵横——东方语言的油画实践

  潘玉良从1921年到1928年,辗转法国巴黎和意大利罗马,深入文艺复兴的策源地学习西方古典绘画。当时正值西方现代艺术兴起,潘玉良在大胆借鉴印象派、野兽派等诸多现代绘画思潮的基础上,自觉地强调自身的民族文化身份,将中西绘画合于一体。在她的油画作品中,既可以见到她学习西方绘画的坚实根底,又能体现继承中华传统书画的笔墨情趣。特别是她在三十年代以后的画作,借鉴了印象派和野兽派技法,强调画面色彩的块面分割和线条勾勒的特征,使印象派的互补色观念发挥充分,并吸取中国传统绘画和民间艺术的营养,运笔潇洒自如、刚健沉稳,赋色浓艳明快、雍容华丽,富有强烈的民族特色。

  有一件对潘玉良的艺术道路影响很大的事情,就是1946年10月中国留法艺术学会在法国巴黎组织的中国留法艺术学会会员作品展览会。“中国留法艺术学会”成立于1933年4月2日,当时在巴黎留学的常书鸿、刘开渠、曾竹韶等一批美术生,本着“需要一个更紧密的、更纯洁的艺术团体的组织”,出于“互相了解、互相研究的真诚的态度”,“自由地评论艺术界的现状,艺术上的问题”的目的,在常书鸿的寓所内成立。从成立到20世纪五十年代,学会活动一直延续了20年,先后聚集了常书鸿、滑田友、潘玉良、吴冠中、赵无极、吕霞光等112名旅法艺术家,它是目前已知的活动时间最久、组织最完备、成员最多、影响最大的海外留学生艺术团体。学会是一个艺术团体,更是一个孵化器,从这里走出的艺术家对中国20世纪艺术发展的实践和理论做出了各自的探索和贡献,在中国艺术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潘玉良 男孩与猪

  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前夕,大批留学生回国,学会成员减少很多,一度陷入停滞。直到1944年巴黎解放,1945年中国抗战取得全面胜利后,学会又重新活跃,并推选潘玉良为会长。1946年10月1日—20日,“中国留法艺术学会会员作品展览会”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举行,展览展出了滑田友、周轻鼎、李风白等13名成员的205件作品,其中157件绘画,48件雕塑作品。学会成员作品第一次整体呈现在法国观众面前,受到法国主流艺术圈的广泛关注和赞赏。

  潘玉良有35幅绘画参展,这是她的艺术创作第一次较为完整地在巴黎主流社会呈现。目前潘玉良作品拍卖成交价格较高的几幅作品基本都出自此次展览会,如创下拍卖纪录的油画《窗边裸女》。

潘玉良 窗边裸女

  在现代艺术经历了二战后流派纷呈的喧嚣后,潘玉良开始有意识地寻找自我的绘画语言。各种流派的印记在她的画面中慢慢消退,展现出来的是更加潇洒自如、刚健沉稳的运笔和浓艳明快的赋色,她努力把中国传统绘画的意境、笔韵融入油画的表现之中,使作品展现出一种全新的细腻、舒展、爽朗的东方格调,1955年创作的三幅《双人扇舞》无疑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更是潘玉良对油画一生探索的巅峰之作。

潘玉良 双人扇舞

  画中两个穿戴民族服饰的女子一穿红衣,一穿绿衣,白色绣着花的长裤,脸上浓烈的妆扮,人物右手举扇,侧身屈体呈夸张的S形,微笑的脸上在眉宇间流露出对故乡的怅惘和愁绪。整个画面,设色秾艳,大胆使用了红绿补色,构图坚实而夸张,画面奔放而深沉,色彩绚烂而宁静,有着强烈的律动感,在给人以美的享受中,画面中的东方女性又增加了神秘色彩。潘玉良在这类题材的表现上,熟练地运用西画色彩,不再拘泥于野兽派大师马蒂斯大块纯色表现的影响,更多融入了传统国画线条和意趣,是她以面向世界的眼光和对传统审美的表达,实践自己对传统文化的独特审视和个人对审美理想的追求。

  三、延展——不应埋没的版画

  潘玉良早期在国内以“西画家”著称,然而1984年,她的遗物运回到国内,在整理时发现了她的版画作品6幅(后来又陆续找到多幅)、刻版13件,这是国内艺术界第一次了解到潘玉良的版画创作。

  潘玉良于1952年创作了一套版画共42件(二册),是她最重要的版画作品。据记载,这套版画是在潘玉良去世后,好友王守义根据她的遗嘱捐赠给了法国塞努奇博物馆。这42件作品共含有15个主题,每个主题都具有几个不同的色彩处理方式。如:带着篮子站着的裸女(2件),拿着面具跪着的裸女和一只鸟(3件),跪靠于席子的裸女(3件),蹲着的裸女,饰带(2件),蹲坐于垫子的裸女(3件),蹲靠于垫子的裸女(3件),躺着的裸女与花环(3件),坐着的一对(4件),吃草的马(4件),小孩与猪(2件),母猪和它的小猪(2件),对着化妆台蹲坐着的女人(1件),蹲着的女人(1件)。此套版画的外包装正中竖排篆书“雕版画集”,上款为“一九五二年”,落款“潘玉良”,钤“玉良”朱文印。

潘玉良 跪坐拿面具的裸体

  从文献记录来看,潘玉良的版画创作绝不是偶尔为之,而是其专门的一项艺术创作门类。其作品题材包含动物和人物等,从版种上讲有木刻版画、石膏版画、腐蚀性版画等。有的是黑白单色版画,有的是多色套印版画。特别是套印版画色彩变化丰富,出现了类似于绘画中两种或多种色彩融合的渲染、过渡、渐变的印刷技巧——彩拓。

  总体来看,潘玉良的版画,有汉魏画像石、画像砖的艺术风格,这也从她遗留的资料中得到了印证。以写意传神,形态夸张,凸显对象的运动和力量感;不浮华纤巧,画面整体统一,形态生动自如,从而形成了宏大气势和质朴古拙的形式美。

  四、合中西于一冶——现代性探索的终极表达

  我们现在通常用“国版油雕”来涵盖美术的种类,国画、版画、油画和雕塑,而潘玉良的艺术创作恰恰涵盖了这四种形式,这在近代艺术家中极其罕见,而她的创作最后停留在国画。从油画、雕塑到版画,最终定格在国画,这条艺术轨迹是潘玉良的主动选择,是否也暗合了她作为一个中国画家的“叶落归根”?

  潘玉良的中国画创作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特别是在探索中西融合的艺术创作中成就斐然。而解读潘玉良的中国画,就要首先从她的白描创作开始谈起。大约在1937年,潘玉良开始尝试用毛笔进行人体写生。除了绘画对象为西画中较常出现的人体外,潘玉良利用中国绘画线条中的粗细、顿挫变化,以西方绘画基础训练中的造型技巧和透视原理,用传统白描人体画的形式来表现人体,因而具有“欧洲油画雕塑之神味”。常任侠先生也认为潘玉良的白描“取西法以中国楮墨为之,意既新创,画尤精严”。

潘玉良 梳妆

  潘玉良对自己的绘画基础和社会地位有清晰的认识,她对中国传统绘画的态度更多偏向一种自觉的借鉴和融合。而她当年在法国的学友,后来又一起在中央大学共事多年的徐悲鸿,则明确提出用现实主义画风改造中国传统绘画的目标。徐悲鸿在中大教学中植入写实主义的绘画实践,努力培养了一批围绕在写实主义大旗下的干才。而同样在中大教学的潘玉良就温和许多,她更注重学生对绘画道路的自我选择和发展,她对自己亦然,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勤奋地在绘画实践中去探索艺术发展的道路。从1928年学成回国首次个展中全部为油画和色粉画作品,到1937年出国前的最后一次个展中引人注目的“新白描体”出现,可以明显看出潘玉良是以自我实践为中心,自觉地进行“合中西于一冶”的绘画探索。

  尽管,潘玉良直到1977年逝世的40年间一直生活在国外,但是她中西绘画融合的探索不仅从未中断,反而成果也更加显著,尤其是20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开始大量创作的彩墨画,到六十年代逐渐走向成熟,并成为她代表性的绘画语言。

潘玉良 思考

  潘玉良的彩墨画以人物为主,主要是利用中国书法的线条勾勒对象的外部轮廓,用墨线的变化去把握对象形体和质感。在背景的处理上,她突破了传统文人画“布白”的理念,用交织重叠的短线组成肌理,加上擦染做出油画般的多层次的背景和后印象派的点彩技法去反映空间的虚实和光影,突显主体对象,增加画面的厚重感。中国绘画工具、书法线条加上西方的造型原理和油画创作理念、技法,使作品具有强烈的东方艺术精神,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国彩墨画风格,为中西艺术交融展示了新的成功的方向。巴黎东方美术馆馆长叶赛夫曾说:“潘夫人应时代潮流迈进,而绝未改变其对艺术的见解,独立于具象与抽象两派之间。她用中国书画的笔法,来形容万象,对现代艺术贡献良多。”令人遗憾的是她本人没有用文字表述过彩墨画创作历程和艺术思想,因此我们现在只能结合作品去了解她的创作轨迹。

  《椅子上的女人体》,作于1952年。画面中的女人体依然保留了潘玉良白描的一贯韵味外,肌肤上有了明显的晕染痕迹。整个画面的背景是大面积的红色,线条的层次清晰可见,但是整体感觉比较杂乱,也缺乏空间和光影的变化,可见作者处在寻找背景处理方法的早期阶段。作品还是体现了后印象主义的一些特点,不太注意形体的体积和结构变化,近处和远处的物体空间不明显,作者更多是借助色彩来揭示人物精神。

潘玉良 戴头巾的裸女

  《戴头巾的裸女》作于1963年,是她彩墨画成熟期的一幅力作。作品中的人物占据了画面中心的大部分位置,一个女人右手弯曲放在头上,使画面构图有了律动感。头巾和身下的被单都装饰粉色的小花,形成上下空间的呼应。背景的处理技法上,点和线运用自如,非常有节奏感,背景中注意了光影的变化,使裸女更加富有东方美的意境。作品中点、线、面创造丰富的肌理效果,色彩绚烂、宁静,成功地将中国的笔墨精神和西画的实体质感融于一体,极具个性,也标志着潘玉良在彩墨画上由探索走向成熟。

  1985年,时年86岁的著名画家关良先生在参观了潘玉良遗作展后,写下了“融汇中西独辟蹊径”的题字,这是对潘玉良一生艺术追求最恰如其分的总结。

  (本文原载《书与画》202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