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功鑫,曾任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现为台湾辅仁大学博物馆学研究所讲座教授。服务台北故宫博物院期间,曾创设各项教育推广活动及义工团队,推动多项重量级展览及学术研讨活动。其中,“山水合璧——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特展”被英国伦敦艺术报评为全球最佳展览第三名。
文化就是人的生活。它是我们生活的各个时代、各个环境所呈现出来的智慧,是我们所呈现的一流资产。中华文化是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不同时代、不同人所留下的资产。
中华文化在全世界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是两河流域的文化,还是埃及的文化、印度的文化,它们现在的民族、现在的语言、现在的文化都与古文化不相同。只有中华文化不曾中断,这是中华民族在世界上特有的位置。它是一脉相承的,不曾间断而有8000年的历史。在如此博大精深、内涵丰富的文化里,我们怎么学习、怎样汲取前人的智慧呢?
这里面,有几个要素:
一是 因材施教。要按对象、年龄、背景等施以不同的教学方式,并予以分重点的设计安排。
二是 善用媒介。要善于对媒介进行多元化运用,尤其要掌握年轻人经常接触的媒介,从而给他们提供学习便利。
三是 内容需做系统化的呈现。学习内容要考虑全面而又完备,打破碎片化的资讯提供,以训练具有全方位的思考能力。
四是 提供长期学习的可能。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而学习效果的获得需要时间慢慢积累。
五是 让中华民族所创造和积累的丰厚的文化种子广撒人们心田,尤其是青少年的心中,是我们的使命。把前人的智慧藉由一定方法以及长期、系统的推广,内化为青少年的想法和作为,使他们成为有教养、有内涵、有自信的社会中坚,进而创造更祥和的社会、更美好的未来。
“中华文化那么久远,每个时期、每件东西背后都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先人的知识。如何在浩瀚的中华文化中学习?首先推荐的就是博物馆。博物馆里面提供了很好的在地文化,这是很好的学习题材,也有学习文化最好的载体
“如果只有展览,没有教育活动,有时候还是缺了一点。有一句话叫:“博物馆的藏品是心脏。”如果博物馆只展东西,就会是一个静态的、没有生气的博物馆,是一个死的博物馆。所以,教育是博物馆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
“观众参观完博物馆后,买点文化创意产品回去做纪念,是一种教育的延伸。但是,文化创意产业不是博物馆唯一的功能。它只是一个附加的功能,是一个服务的功能,是一个延伸功能。所以,我们千万不要本末倒置
“资讯泛滥的年代,如何引导青少年有兴趣、有系统地学习和阅读?新一代年轻人是在影像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们对图像、动画的喜爱是最直接的媒介。于是,我选择动漫手绘,并用成语穿针引线,自成一座“纸上的博物馆”
浮光掠影参观,文物背后的历史文化、才智美学就难以看懂
先来了解一下中华文化的多元多样。大家的脑海里一直记得中华文化上下5000年,事实上是8000年,这还是保守的说法。
按照现在的考古发掘,人类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创造的最早陶器,是磁山出土的陶器,距今有8000多年。它是一把三足壶,做得非常光润,由此可见古人的手艺。为什么这么说?当时用的是手,用泥条圈做,一圈一圈建构它的形制,表面若处理不好,就会很粗糙。而从这件磁山文化的古物上,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人怎样用心在上面处理,打磨得何等细致。
我们的先祖不仅创造了美丽的东西,而且这把壶本身是一件非常实用的东西。为什么是三个脚,自有它的道理。在人类发展早期,最初是用牛角,两边竖两根树枝就可以立起来。之后,无论陶器还是铜器都有三个脚,两个耳又可以挂起来,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先祖的智慧。
再来看铜器。在西方早期的时候,考古学家或艺术史学家一直认为,中国铜器是晚于西方的,因为苏美尔文化在公元前2500年就懂得制作铜器。可事实上,他们的做法跟我们的祖先不一样。他们采用的是敲打方式,而我们用的是铸造法,用块范铸造出来的,块范建立在陶的基础上。我们的陶器跟西方的陶器在技法上也是完全不同的,这是我们祖先发明出来的。
中华文化那么久远,每个时期、每件东西背后都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先人的知识。如何在浩瀚的中华文化中学习?首先跟各位推荐的就是博物馆。现在各地都有博物馆,我大概统计了一下,公立的约4920所,民间的约1140所,很多县市都有自己的博物馆。博物馆里面提供了很好的在地文化,这是很好的学习题材,也有着学习文化最好的载体。
在博物馆学习跟一般的学习是不太一样的。在学校的学习,主要是书本学习、文字学习。在博物馆的学习,是物的学习,借着文物引导学习。每件文物背后都隐含了非常丰富的知识,透过博物馆人员的专业研究、引导,我们就能获得这些知识。
我想很多人有参观博物馆的经验,如果事先没有看资料,又是第一次参观,那么在面对文物尤其是古文物时,难免会感到跟我们有距离,会看不懂。因为物的本身背后有历史、文化甚至才智、美学。如果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过,那么学习就是有限的。所以,博物馆有特别的学习方式。
在博物馆学习,所获得的是一种长期系统的学习方法和体验。因为博物馆中的展览本身是经过整理以后的呈现,如果这个展览做得好,我们系统地去学习就能够获得一个比较完整的认识。但如果只有展览,没有教育活动,有时候还是缺了一点。
有一句话叫:“博物馆的藏品是心脏。”如果博物馆只展东西、没有教育,就会是一个静态的、没有生气的博物馆,是一个死的博物馆。所以,教育是博物馆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
通过“手脑并用”,让观众认识古人生活不再觉得历史遥远
博物馆学习一定是分众的。同样一个物,不同年龄要有不同方式的带领,儿童有儿童的带领方式,青少年有青少年的,成人有成人的,专家有专家的,这点很重要。
我是25岁进台北故宫博物院工作的,其中16年时间我是负责展览教育和公关工作。1988年我去美国学习,回来以后设立了活动与创意儿童馆,让小朋友从玩里面学,寓教于乐。
小朋友跟古文化是不是很远?如何带他们进到里面去?我的经验是,让他们动手做各种设计。
比如新石器时代,对孩子来说很遥远。我第一个备的教材是把考古学家发现的考古遗址,按照资料进行复原,做了一个大模型,让孩子们能了解当时古人村落分布情形以及当时有什么生活活动。像彩陶、制陶、家畜,都借着这个模型介绍出来了。
因为新石器时代的特点是半坡彩陶,我就让孩子们画,画好后印染在他们的衬衫上面,还让他们捏陶,让他们表演当时古人的生活。
事实证明,手脑并用的成效非常好。
对于成人来说,我们会举办各种研习会、讲习会。成人讲习一般在寒暑假举办,分三种类别:一种是概论性的;一种是专题性的,配合展览作专题介绍;还有一种是生活艺术,如品茶、插花、庭园布局等,从中可以认识古人的生活。除了讲习之外,我们还与学校合作,跟老师一起设计教案,从而在课堂教学中也能传递博物馆中的文化知识。
2008年,我再次回到台北故宫博物院任职。一直以来,我都希望年轻人能把台北故宫博物院当作他们在休闲时候的一个选项。于是,我办了“周末夜”,将博物院周末开门时间延长到晚上9时。
利用这个时间,我会甄选一些年轻人来表演。我的想法是,年轻人好动,先让他们进来动,然后再慢慢看。至于甄选表演,任何才艺都可以,一年大概选了将近50多个团队,根据团队规模会提供一些补助,由企业赞助。到最后,这些来表演的年轻人又把家长、同学都请来了,所以整个“周末夜”都非常热闹。
博物馆另外一个学习方式就是出版品。大家也许有过这样的经历,参观好博物馆后会买一些图物回去。但在我看来,最好的方式是加入志愿者团队。因为如果你是志愿者,就同博物馆有了一个长期的关系。很多博物馆都会为志愿者提供研习、讲习活动,这样就可以慢慢积累,最后从你的知识广度、深度都可以看出成效。
一般来说,志愿者来博物馆的时间不会很长。怎么在有限的时间里培养和提升他们的能力?我的做法是,所有的志愿者只做一种事,那就是做导览老师。我们设置了文物知识、艺术史、历史学、心理学等特色课程,每年从不同专业领域人士中招募志愿者讲解员。
他们要累计学习100多个小时,从导览词撰写、肢体语言、延伸理解等多层面接受专业训练。在这个过程中,志愿者获得了深度学习的机会。由此,我们也培养出一些真正热爱中华文化的朋友。
2012年,我离任的时候,共计700余名讲解员活跃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各个角落。不敢说他们个个是专家,但至少算一支文化种子队吧。
找准媒介和线索,把历史、文物、文学和艺术普及串联起来
观众参观完博物馆后,买点文化创意产品回去做纪念,是一种教育的延伸。但是,文化创意产业不是博物馆唯一的功能。它只是一个附加的功能,是一个服务的功能,是一个延伸功能。所以,我们千万不要本末倒置。
事实上,文化创意产业跨了三个领域:文化是一个领域,创意是一个领域,产业是一个领域。博物馆内不同时代、不同领域的藏品,为文化创意产业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宝库。
2009年,我启动文创产业研习营计划,每年一届,邀请70多个产业核心团队参与培训,从服装设计、琉璃工艺到器皿制作,效果还是比较显着的。记得2008年,台北故宫博物院商店的礼品种类只有2000多种,等我2012年离任时,已增至近5000种,文创产值也将近翻了三倍。
这里还可以分享,文化创意产业课程的设计。半年的课程我分三个阶段:先是打开感知。
德国哲学家席勒认为,人类一生下来就有美感,就会感觉到美,看到美的东西。可是由于18世纪以来学科知识分工越来越细,人们感受美的能力逐渐丧失。所以,席勒主张“审美教育”,要靠新的教育把美感功能激活。
感知打开后,就进入文物学习。我对我们的研究员说,不能“掉书袋”,讲课时要从欣赏的角度,把文物背后的美呈现出来,让学员真切感知到。最后两个月是设计。我们会选择着名设计师及学校的教授来点评学员设计的作品,告诉他们这个用得怎么样、用得更好会怎么样、用哪些方式更好,给出一些技术上的指导。
一直以来,我也很重视新技术、新媒介的应用。现在科技发达,几乎所有博物馆都有自己的网页,上面有各种信息、知识和服务指南。尤其是社交媒体的出现,使这种互动更为密切。
这里以2011年“山水合璧——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特展”为例。《富春山居图》是中国艺术史上的名品,就连乾隆皇帝都没有福气看到这幅画的全貌。今人有幸看到这幅巨作,是何等的大福气。
600多年前,这幅旷世名画诞生于黄公望的笔下;300多年前,画作藏家欲将其焚烧殉葬未果,自此一分为二。浙江省博物馆将馆藏前段《剩山图》送来台湾,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后段《无用师卷》联合展出,促成这幅元朝旷世名画300多年后的重新聚首。
为充分展现画作,我们用了不少现代数字化技术。比如,画中有8个小人物,包括樵夫、登山者,稍微“喂”一声,就可以跟他们打招呼,非常有意思;“写山水诀”则可以引导观众认识其中的笔墨意趣,同时通过拼图等互动方式领略构图趣味;“听画”,则将《剩山图》和《无用师卷》裁成四段,当音乐一响山水就在动,让人体验画外之音,感受《富春山居图》如同交响乐般的时间感。
展出3个月来,总计74万参观人次。我们每天早上8时开放,但6时就开始有人排队等候,其中年轻的朋友很多。一直以来,我都非常关注青少年。我认为,青少年叛逆的原因是身在长可心智没有成长,所以很多东西想不通或理解度不够。
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他们也是在寻找。所以,这个阶段是青少年价值观建构的关键时期,也是在学习上最敏锐的时候。如果社会能给他们好的读物,那对他们的一生都会有帮助。
可是,在知识琐碎、资讯泛滥的年代,如何引导青少年有兴趣、有系统地学习和阅读?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个线索,把历史、文物、文学、艺术普及串联起来?
我发现,新一代年轻人是在视觉影像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们对图像、动画的喜爱和敏感是最直接有效的媒介。
于是,我选择了动漫手绘,并用成语穿针引线。因为成语是历史上真正发生的事件或人物的记录。我们在出一套150册的丛书,每个成语单独编写成一册,自成一座“纸上的博物馆”。这150个成语,战国50个,汉代50个,唐宋各25个。
之所以选择这四个时期,是因为在我看来,它们是中华文化发展历史上最灿烂的时期,是传统文化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