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5日,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大讲堂第9讲“一叶知秋——以展览的方式思考齐白石及20世纪中国艺术”在我馆学术报告厅举行,主讲人为北京画院副院长、北京画院美术馆馆长吴洪亮先生。
所谓“一叶知秋”,意指以个案勾勒全景,以齐白石为起点,逐步把研究范围扩充到20世纪中国美术整个宏观图景。“以展览的方式思考”,是吴洪亮先生作为艺术管理从业者特有的思考角度。他以策划展览的经历为背景,为我们介绍了齐白石的艺术特点、生平趣事、社会关系等,并由此出发,阐释了20世纪中国美术一些有意思的案例。
此为苏联画家马克西莫夫在上个世纪50年代拜访齐白石时画下的速写
20世纪的中国美术,曾经受到过国际上的“忽视”。在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先生所著的《20世纪中国艺术与艺术家》中文版序言开篇部分,他这样写道:“对中国现代艺术的研究和鉴赏是非常晚近才开始的。1959年,当我出版西方语言中的第一部研究此课题的专著时,西方同行们批评我为一个不值得严肃对待的课题浪费时间。”在西方世界,传统的中国画被认为“没有新东西”,而当艺术家进行了新的尝试,又被批评为“模仿西方”而遭受排斥。在国内,对20世纪中国美术的研究也曾是件“尴尬”的事情,吴洪亮先生认为,这里至少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因变迁而遮蔽;第二,因太近而不够清晰。
这样的局面,随着近年中国逐渐富强,在国际上获得话语权而获得了扭转。近年来,齐白石的艺术个展经常出现在日本、欧洲、美国等地,这反映出20世纪中国美术在国际上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随着时代的变化,国内学者也对这个课题产生了越来越多的兴趣,北京画院对于齐白石的研究就是其中的反映。下面就以吴先生介绍的在北京画院举办的齐白石展览为例子讲起。
真有天然之趣
画上题款“己未六月十八日,与门人张伯任在北京法源寺羯磨寮闲话,忽见地上砖纹有磨石印之石浆,其色白,正似此鸟,余以此纸就地上画存其草。真有天然之趣”。
齐白石(1864─1957),近现代中国绘画大家,吴洪亮先生称其为“集中国艺术大成”。北京画院通过院藏2000余件齐白石作品及文献的收藏,建构了齐白石作品的常年陈列。这足可见齐白石一生创作数量之庞大,如此大量的作品常让想了解齐白石的人感到不知从何入手。筛选的责任落在美术馆和策展人身上,他们必须告诉观众,哪些东西更为重要。
吴洪亮先生举例,2010年由北京画院策展的“真有天然之趣——北京画院藏齐白石精品展”标题,就很好地概括出齐白石的特点。一句“真有天然之趣”,出自齐白石的一幅朴实无华的画稿(上图)。“真”代表了艺术家坚持真诚、真挚的艺术态度;“天然”反映了中国传统艺术崇尚人与自然和谐的宇宙观;“趣”则意味着齐白石所追求的艺术格调。这个展览挑选了齐白石200余件作品,都离不开上述三点。
三方印章,白石写照
展览展示了齐白石一方印章“鲁班门下”
在展览上,如何用最短的时间为观众介绍齐白石?
吴洪亮先生的答案是“印章”。
齐白石自认为“印比画好”,在他篆刻的能代表他艺术思想和心路历程的多方闲章中,三方最有代表性的是“鲁班门下”“寂寞之道”和“知己有恩”。齐白石早年是一名木匠,27岁才拜当地文人为师,学习诗书画印,说自己是“鲁班门下”,是齐白石告诫自己要做一个不忘本的人。齐白石曾道:“夫画道者,本寂寞之道。其人要心境清逸,不慕名利,方可从事于画。”他一生自学成才,虽一路上也有老师教导,但主要还是依靠自我成长,将绘画视为“寂寞之道”,这是他一生恪守的信条和成功的秘诀。齐白石一生遇到了不少帮助他的人,他第一位老师胡沁园先生,很欣赏齐白石的画才,不仅不收他的学费,还在经济上帮助齐白石,让他安心学习诗文,提高文化修养,“白石山人”的号,正是胡先生为齐白石所起,以便将来作画题款之用。齐白石非常感激胡沁园等帮助过他的人,“知己有恩”是他感恩之心的写照。
除了胡沁园以外,当时的许多画坛名人,都与齐白石关系很好,包括徐悲鸿、林风眠、吴作人等,尤其是徐悲鸿,齐白石在央美任教的时候,就格外受到了徐悲鸿的关照。我们也许可以从当年一封信看出二人的关系:
徐悲鸿在端午节写给齐白石的信
白石先生:
兹着人送上鲥鱼一条,粽子一包,并向先生拜节。鲥鱼请嘱工人不必去鳞,因鳞内有油,宜清蒸,味道鲜美。敬祝节禧。
廖静文、徐悲鸿,五月初四
毛泽东写给齐白石的信
1952年,毛泽东主席也给齐白石写过一封信,短短两句话还原了当时的历史情景:
白石先生:
承赠“普天同庆”绘画一轴,业已收到,甚为感谢!并向共同创作者徐石雪、于非闇、汪慎生、胡佩衡、溥毅斋、溥雪斋、关松房诸先生致谢意。
毛泽东一九五二年十月五日
在展览中陈列一纸书信,比起单纯的老照片更有说服力。从这些地位显要的人物写给齐白石的字里行间中可见,他们对白石先生是十分尊敬、关心有加。旧信使齐白石与其他人的关系变得鲜活起来,也从侧面的角度反映了齐白石的“知遇有恩”。
商业画家,个性强烈
仔细看这幅画,虾和字是由两张纸裱在一起而成的
苏立文曾说:“齐白石是一个商业画家,是保持了强烈个性的商业艺术家。”
说齐白石是商业画家,不仅因为他以卖画为生,而且他详尽标价,锱铢必较,不自诩清高,是一个明白人。上图的这幅画,齐白石题道“此小虾乃予老眼写生,当不卖钱”,画在前,字在后,两者裱在一起,也许是齐白石从自己的作品中翻到了这幅画,很有感触,便写了一张纸条表示“不卖”。
齐白石的卖画原则
齐白石在卖画这件事上非常讲求原则。1948年,他写了一张纸条:“面,大者,三十元;中者,二十五元;红色,重用十元;少用五元。刻印,朱文廿元;白文十五元。以上每元加一角。”他作画用的红色颜料是进口的,价格比较贵,他的创作按生产成本来定价钱。他的定价有理有据,加一角也是涨价的粉饰,远远比不上当年物价的飞涨。一句“出门之画回头加印、加字,不答应”,将他生意人的性格表露得淋漓尽致。
蛙声十里出山泉
齐白石
129cm×34cm
1951年
老舍写给齐白石的信
《蛙声十里出山泉》是齐白石当年为老舍画的一幅画,画面中只见蝌蚪,不见青蛙,却恰好暗示了十里山溪的细水长流,很多人都认为齐白石的构思绝妙。但是一份“委托书”却道出,实际上老舍本人才是画面的设计师,在这封信里,老舍请齐白石作画四幅,第二幅是《蛙声十里出山泉》,用红字写下了要求“蝌斗四五,随水摇曳,无蛙而蛙声可想矣”。这份文献,提示我们的是两个文化名人的交往态度,当年老舍的名气比齐白石高,但老舍从未提过这幅画是他自己的创意。
齐白石一直遵守商业画家的操守,花了多少力气就赚多少钱,据说,齐白石后来只画了两幅画,把画面放大了一倍,从二尺小幅变成四尺大幅,最后亦收足了三万元钱。但这幅《蛙声十里出山泉》也不尽是一件商业作品,还体现了文学家与画家共同探讨艺术理论,文人之间互相扶持的一面。
还有一事可以看出齐白石作为一个商业画家的身份,那便是他的印章都很薄。北京画院的展览“三百石印富翁——齐白石的金石心迹”展示了齐白石的三百石印章,它们大多都很薄,这也许是因为齐白石到处云游,在各个地方卖画,薄的印章就轻,方便携带。而且这其中有四面印、五面印,甚至六面印,只有商业画家才需要带一枚同时具备多个功能的印章出门。展览也为了这些特殊的印章设计了多种展示架,利用多媒体技术可随时“把玩”印章的每一面。
人生若寄,手札情思
展览前言
在北京画院的10个齐白石展览里面,其中“人生若寄”展览是一个以第一人称展开的展览,展览前言就借用了齐白石自述:“穷人家孩子,能够长大成人,在社会上出头的,真是难若登天。我是穷窝子里生长大的,到老总算有了一点微名。回想这一生经历,千言万语,百感交集,从哪里说起呢?”
展览展出了齐白石的日记
展览上展出了1919年齐白石到北京后的《己未日记》,特别有意思的是其中有一幅画,画的是北京南城灯泡厂商的黑烟,吴洪亮先生笑言:“这是北京雾霾的开始。”日记的内容是这样的:己未七月初八日游城南游艺园,远观晚景,其门楼黄瓦红壁,乃前清故物也。二浓墨画之烟乃电灯厂碳烟,如浓云斜腾而出,烟外横染乃晚霞也。
画面中央有油渍
初到北京的齐白石的心态很有意思。这幅同样创作于1919年的画,画纸上沾了油污,但是齐白石不舍得扔掉,写道“劫余之纸为油所污,非惜不能舍,因借此以纪念丁巳之乱也”。那时候,齐白石在湘潭已经出名了,闹匪乱的时候,日子很艰苦,甚至有很多人跑来抢齐白石的画。齐白石为了避难“北漂”,为了纪念这件事情,他用这张脏兮兮的纸画了这幅画,表达出他在逃难路上的慌张和辛劳,也包含了一份劫后余生的感慨。
展厅中的拓片,引出了很多故事
这位看着齐白石作画的外国人是捷克画家、收藏家齐蒂尔,后者最早把齐白石的画带到欧洲,齐蒂尔收藏了不少齐白石的作品,在他身后都捐给了捷克布拉格国立美术馆。在这幅代表了中捷艺术交往的照片里,挂在墙壁上的横幅十分醒目,“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这一副对联出自洛阳龙门石窟上的石刻字,这幅拓片是齐白石的学生李苦禅的父亲送给齐白石的。
这一组画,体现了一种艺术传承的关系
在讲座上,吴洪亮先生还谈到了以传承为切入点的20世纪个案的研究与展览,比如齐白石是李可染的老师,李可染又是周思聪的老师,通过一些作品可看出他们三代传承的关系。
吴洪亮先生还介绍了齐白石和溥心畬鲜为人知的关系,一般人以为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但根据考证:启功先生在《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一文的开篇即提到:“先生幼年启蒙师是谁,我不知道,但知道他们兄弟(儒、僡二先生)文学书法上影响最深的是一位湖南和尚永光法师(字海印)。这位法师大概出于王闿运之门的”。王闿运字壬秋,世称湘绮先生,入过曾国藩幕府,齐白石曾拜在王的门下,向其学习诗文。1904年,王闿运为齐白石撰《白石草衣金石刻画序言》,在北京画院就收藏有王为其题写的“寄萍堂”横批。有意思的是,假如这位法师确出自王闿运之门,那么齐白石就要算是溥心畬的师叔一辈了。
庆祝我国原子弹爆炸成功 吴湖帆
中国画
135×67cm
1965
上海中国画院藏
除了介绍齐白石与当时许多艺术名家的关系以外,吴洪亮先生最后还以吴湖帆创作的《庆祝我国原子弹爆炸成功》谈起,研究当时吴湖帆的境遇和创作该画的心态。吴湖帆的后人曾说到,吴湖帆是科技爱好者,画这张画的时候一次次地去观看原子弹爆炸的纪录片,经过研究才画了这幅画。另外一种说法,比如卢辅圣曾在《“志”与“行”的错位——吴湖帆略论》中指出“吴湖帆其人,指出其一生为人、从艺在 “志”与“行”上较大程度的错位与失落。”这种观点认为《庆祝我国原子弹爆炸成功》一画是他对艺术功利观的自觉应顺。
而吴洪亮先生结合吴湖帆晚年的经历,认为吴湖帆的这件作品,体现的是一种“大我”和“小我”的融合体。
这样一张画又可延伸至20世纪末,蔡国强的作品《有蘑菇云的世纪:为二十世纪作的计划》。
蔡国强,爆破计划《有蘑菇云的世纪:为二十世纪作的计划,1996 年2 月13 日实施于美国内华达核试验基地》
吴洪亮先生在短短一个半小时里,为大讲堂的听众带来了非常丰富的内容,因为篇幅所限,这篇讲堂记不能重新呈现出来。简括吴洪亮先生的观点,有两点非常值得注意:一,“以展览的方式思考”,要求策展人在展场中设置一套行走的逻辑,它与剧场很像,需要安排情景与角色,它们不一定都是美术史的,还要满足人的情感诉求,照顾观众的反应。二,“通变与变通”,20世纪的中国社会变化万千,无论由外而内的冲击抑或由内而发涌动,都在考验着中国人的基因质量和应变能力,仅从美术的角度就给我们提供了如此丰富的“通变”样本。在做展览的过程中,通变和变通是动态的,是主观与客观的结合,是态度和行为的综合体。